李喆:人类为何学棋? 我在武大教书这半年
据 喆理围棋 公众号报道
学生们在教室里写答卷时,我读到雅斯贝尔斯《什么是教育》里对训练和教育的区分:“训练是一种与心灵相隔膜的活动;教育服务于精神内涵;而存在之交流则是互相照亮……对教育的计划,仅可在狭窄的范围内进行;一旦越过了界限,随之而来的或是严格的训练,或是杂乱的知识,而这些都与教育的初衷背道而驰。”
什么是围棋的教育?开始讲课的第一个学期,我常常想这个问题:我是不是在“训练”学生,就像我们大多数棋手从小接受到的那样,而不是“教育”?
冬日的阳光从两扇大玻璃窗照进教室,我坐在靠窗棋桌的小凳上,抬头看见学生们在思考题目,棋子落在棋桌上,不时发出闷响。教室四周环绕绿萝,正对面是一大片镜子,映照出窗外色彩,照得棋桌边的思考者对影成双,仿佛都沉浸于与镜中人对弈(想起我们不断被推迟的围棋当代艺术展中,“模样”这个术语的喻体就是“镜子”)。
说是“学生们”,这时期也走得差不多了,第二个班里37位学生只有两位来考试,多数人已得令“应返尽返”,待下学期再考。收集到的课程建议里,有学生提到这学期课时太少,但又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一些众所周知又不可预知的原因,学期16周课,真正在教室里讲课、学生能在棋盘上练习的次数,可能只有一半多,自然有不少设想未能实现。
这是我来武大开的第一门课。由于一些手续的延宕,开学时这门课并未出现在选课系统中,而是在“综合体育”里随机抽到,选上的学生乐呵呵地说抽中了“盲盒隐藏款”。这造成一个意外的结果:选课的学生绝大部分对围棋完全零基础,而非小时候学过或想用围棋刷学分。对于讲课也没什么基础的我来说,课程成为我和学生一起从零开始学习的过程。
讲课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围棋课教什么?在一线下棋的二十年好像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以前也讲过不少棋,比如给职业新秀和冲段少年复盘讲解(其中有些已离开棋界,有些已成顶尖棋手),但那是用已形成传统的、棋手共通的话语来交流,教学的目标主要是让他们去理解和探索更高深的棋技。而在高校里,面对偶遇围棋的大学生们,围棋课要教什么?
作为入门课程,基础的技术教学自然不可少。我们小时候学棋,不就是从最开始的吃子、连接和做眼学起,很快就自然地感受到围棋的乐趣了么?我的困惑是,哪些技术是应该由老师在台上教,哪些技术是可以让学生们自己去思考、发现和感受的?还有些更深层的问题,比如,围棋里的哪些知识是确定的真理,哪些只是人类的经验知识,这两类知识在传授的过程中是一视同仁还是要明确区分开来?当然,一直在天花板上盘桓的问题是:人们因何学习下棋?
如果教棋仅仅是“传授”一门技艺,而不能对人的思想和精神提供养分,那就很难理解人们花费时间习得这门技艺的意义了。即使凭借出色的天赋和长期的努力下到人类顶尖水平,如果仅仅是在偶然形成的价值体系中获取个人名利,而不能对社会风尚和人类精神世界的拓展有所探求,不能展现出技艺的精深如何可能通向完整的人,那么这难得的天赋在展现的同时似乎也会立刻被消费为景观。学棋既不能转化为直接的生产力,也很难形成改善社会的知识,奋力战胜对手除了动物性的竞争快感和成为商品社会中被围观的对象之外,对人自身的意义是什么?而对于不以竞技为目标的下棋者,这问题或许更值得考虑。
我想,这项活动的意义之一似乎凝聚在下棋必需的思考所连接的思想和精神之中——通过下棋或类似的活动,在获得思维锻炼和解题乐趣的同时,一些思想和精神上的可能性也在向人敞开,这些可能性与棋力水平无关,也没有绝对的边界,而是平等地向每个人敞开。围棋教育,是否就在于唤醒这些潜在于所有人身上的可能性?如果相信这一点,那么老师要如何去做?
教棋者常说,在下棋的过程中,除了获得乐趣以外,还潜移默化地提升了人的许多能力;但要问学棋具体如何提升人的能力,得到的回应大多是泛泛而谈。例如,都说下棋能提高逻辑能力,那么对局中具体哪些思维方式可以提升哪种逻辑能力?都说学棋可以开发智力,那么具体是(如何)影响了大脑中的哪些模块?这些问题的科学研究仍然相当匮乏,对于围棋的发展而言却意义重大,亟待与高校里的相关学科进行合作研究。
在这些理论研究取得进展之前,我感到教学的实践尝试也是有益的。很幸运,在尝试围棋教育时,我面对的是零基础的大学生,他们给予我最多的可能性。
如果一学期结束,同学们只学到了“这里应该飞”、“那里是死棋”、“定式怎么下”这样的知识,即便技术水平提高较快,整个教学最多也只是一场“训练”而已。雅斯贝尔斯写道:“教育的原则是使人在一切现存的文化滋养中走向本源、真实与根基,而不是只满足于获取平庸的知识……教育的过程是让受教育者在实践中自我操练、自我学习和成长。”那么围棋教育是怎样的呢?我还不清楚,但我或许知道什么不是。
第一次课,我们设置了两个问题:
1,如果请你设计一个游戏,要求是规则尽可能简单,同时其变化尽可能复杂,你会如何设计?
2,如果与外星人相遇,语言不通,想到通过一个游戏来实现交流,你会想用什么游戏(参考《降临》、《其主之声》)?
当然现场并没有多少回应。我想这两个问题都很难回答,但它们或许能成为小小的种子,在未来某天发芽,长成无法预知的样子。谁知道呢?
虽然课程中技术和文化的比例是2:1左右,但我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去讲每一种“吃子技巧”和“基础死活”(当然还是演示了一些),这些内容在了解基本规则之后,实际上每个人都可以凭自己的理性能力推演出来,对于不以熟练度为目标的教学而言,不必进行重复性的训练(这样的省略也有其弊端,有同学提出,这些技术的部分过得太快了些。我希望学生能在对局中自然学习、自行发现,但例外时期的课时状况使对局练习减少)。
讲到“棋形”时,我着重想讨论的话题是:AI为什么不需要棋形的概念。也就是去思考,“棋形”(好形、愚形、裂形等)和“厚薄、轻重”这些概念属于什么样的知识?与后来用一节课介绍的最优解问题相关联,这些问题呈现出小小棋盘上真理与知识、思维与算法、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张力,对此的思考辨析或许能使我们的头脑更加清晰,也对人类自身的有限性和位置更为警醒——人类连小小棋盘上的真理也无法掌握,却有人相信他们掌握了关于世界的绝对真理。
无论是入门新手还是绝顶高手,面对这小小的棋盘,谁又不是颤栗在暗夜中,寻找那转瞬即逝的答案?
初学者在对局中往往会喜欢吃子,茫然面对空旷的棋盘,仿佛存在主义所谓“自由的眩晕”,拥有太多的选择,却实在不知该往哪里行动。试图吃掉对方的棋子,就成为最容易想到的落子目标。如上篇文章里谈到的,所谓“俗手”就在这个阶段生发出来,而克服俗手的要义在于“换位思考”,跳出“我要”的自我中心视角,看到他人的自由选择和事物本身的模样。
简单来说,下棋最重要的心法是:“不要把对方当成笨蛋”——讲到这里,每个班上都一片笑声。我很认真地认为这非常重要,严肃地说,就是学会尊重自己和他人的理性能力。这并不容易做到,即便是一流棋手,在对局中也常常会出现侥幸心理,不自觉地期待对手失误,期待对手下在让我们计谋得逞的位置,而这种期待会遮蔽我们的思维,阻挡我们接近真实规律的运转。这种状态如此之常见,是由于动物性的胜负心常常会盖过人性中对真理的好奇,以至于人们竟很难去全心期待对手能下出好棋。而围棋如果像李世石所言,是“对局者双方共同创造的艺术”,你又怎能不期待对方的灵光闪现呢?从这个视角来看,当代的竞技围棋精神似乎已失落而模糊了。
但这并不影响从零开始学棋的朋友们,我们较少受到当代社会对围棋先入之见的影响,从一开始就可以练习“倾听”对方的棋音,学会期待和欣赏对方下出好棋。或许在下棋的过程中我们会慢慢发现,“对方”并不是“敌方”,“对手”其实是我们从有限面向无限的同路人,而“胜负”不过是人类对卓越缺乏想象的人造刺激,它可以成为一种通俗显见的标的,却不能成为人真正的目的。
学生交卷后,第一学期的课就算上完了。我戴着N95口罩走出绿萝环绕的围棋教室,走出空空荡荡的卓尔馆,仿佛走出了一小片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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